糖不说

风情万种却从不卖弄

【云²】雪芽海(上篇)

阿云嘎✖️郑云龙

古代半架空草原无趣文学





听完少年行的上头产物。






嘉泰三年的冬月里,天气阴沉沉的,大同府的行辕里飘着鹅毛样的雪。郑云龙只是往窗外探了一刻,脸颊上的皮就被吹皴了,冻得他躺在床上“嘶嘶”得叫。刘令飞正蹲在门边的小茶炉旁烘芋头,听得他惨叫,只是抬起眼冷笑了一声,骂他:“活该。”。

郑云龙搓着自己冻僵了的脸。他扑到床头,从茶铫子上倒了一盏酽酽的砖茶,捧在手心里喝起来。他对刘令飞说:“你快看去。好漂亮的雪,我从没见过。”

刘令飞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夹袄,披头散发地蹲着,闻言便阴沉沉地看了一眼郑云龙,道:“有什么稀奇的。等到了草原上,有你看的。”

郑云龙牛饮了一杯砖茶,心满意足地躺回床上。他把那床厚厚的棉被裹在身上,只露出一个头来,然后弯着身子往刘令飞身边靠,要讨芋头吃。刘令飞还举着火钳子在那儿拨拉芋头,见郑云龙这幅样子,作势要举着火钳子抽他。郑云龙一缩头,敏捷地躲过去了,边躲还边笑:“你那么凶作什么,我又不是蒙古人。”

刘令飞又从鼻孔里响亮地“哼”了一声。他举起黑涂涂的火钳子,又要说话。郑云龙却突然从被子里伸出手止住了他。

郑云龙说:“你听——”

刘令飞怀疑地看着郑云龙,窗外只有呼啸的风雪声,凄惶惶的,听得让人牙酸。刘令飞刚想开口骂他,却听到那嘶哑的风声里参杂着一丝若隐若现的乐声。因风雪太大,那声音几乎就像游丝一样,倏忽间有了,倏忽间就又散到风雪里去了。

郑云龙凝神听了半刻,说:“是胡笳十八拍罢?”

刘令飞长而卷的头发从额角垂下来,他皱了皱眉头,说:“帝姬又在弹琴了。”说完,他又继续去拨拉烤芋头了。

郑云龙剥开了一个芋头,露出里面白生生的芯子。他咬了一口芋头,又觉得不足,从茶柜里翻出一叠白糖来,蘸着糖啃起芋头来。屋里烧着炕,反倒不觉得冷,只是闷得很。

郑云龙吃完一个芋头,拍了拍手掸了掸碎皮。又从床底下翻出一个颜色剥落的胡鼓来。他边拍着那鼓,边应和着外面的琴声唱起来。他这回没有唱,只是默不作声地在那儿拍胡鼓。鼓声“咚咚”的,回荡在厢房里。刘令飞听的也有点入迷,慢慢咬着芋头,听着郑云龙敲鼓。

郑云龙闭着眼在那儿敲胡鼓,牛皮鼓绷得紧紧,鼓声在雪夜里清楚得很,那厢帝姬的琴声反倒被压下去了。鼓声越来越响,沉沉的、浓厚的鼓声从雪夜的厢房里飞出去。灰白色的雪子从屋檐上落下来,无垠的塞上荒漠里空无一物,巨大的浓黑苍穹盘旋着,叫人生出困兽一样的情绪。

咚咚、咚咚、咚——

郑云龙突然停了拍鼓的动作,屋里一下安静下来。琴声是早就没有了,只剩下呼啸的风声。不知道是郑云龙拍鼓的声音太明亮,还是雪夜太安静,那隐隐绰绰的鼓声仿佛还回荡在屋里。刘令飞抠了抠耳朵眼儿,疑惑地看着郑云龙。郑云龙皱着眉头看着屋外,他把鼓放下,对刘令飞说。

“有人来了。”郑云龙说。

风声呼啸里,刘令飞的脸白了,这下他也听清了。

 

 

深夜里,行辕里挤了熙熙攘攘的一大群人,烛火是早就燃起来了。郑云龙同刘令飞一道出去。两人裹了一层皮大氅,还是被冷风吹得一激灵。郑云龙站在高处,眯着眼往行辕外看,只见浓黑夜色里已然亮起了一线明亮的红线,长长的,见不到尾巴。

塞上的风雪大得惊人,郑云龙在屋里还好,出来只被呼啸的风声塞了一耳朵。这种时候帝姬也坐不住了,焦灼地坐在堂屋里。她身上还穿着裘皮,一叠声地朝屋外喊着:“令飞,你看到了吗?”

郑云龙扭过头跟刘令飞交换了个眼神,刘令飞的头发早已紧紧地扎起来,吊得他的眼睛都有点挑上来。刘令飞面不改色地走进堂屋里,跟帝姬说起话来。郑云龙没进去,他还站在行辕里,眯着眼往远处看。这时候人群里倒没有声音,只有帝姬在的那屋子里灯火通明,时不时传出喁喁私语,混在风雪声里,听得不甚分明。

 

他只能听到刘令飞破碎的声音——

“看着还有几里呢。”

“帝姬莫怕。”

 

郑云龙抿着嘴,他静静地看着这风雪涌动的塞外。那红亮的火光越来越近了,仿佛会移动的火蛇似的,倏忽间就从远处涌到近处来了。蒙古人的马蹄声越来越响,达达得敲着被冻硬的土地。郑云龙能感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,跟那马蹄声应和着。

人越来越近,几乎能听到外间那些蒙古人的火炬“哔啵”燃烧的声音。到这时所有人忍不住都后退了几步,仿佛怕那些蛮子破开门直接打进来似的。大同府的兵卒和掌事早就迎出去了,郑云龙坐在内院里,听到他们在用蒙古话交涉。就过了没多久,辕门轻响了一声,探进来一个侍卫的头。

那侍卫被吹得脸色发青,木着脸对这一院的人说:“东胜来人了。”

这其实是非常不尊重的话,大概是仗着那帮蒙古人不懂汉话的缘故。郑云龙站在门边,刚才所有人后退的时候他倒没退。那侍卫见郑云龙站在门前,便往后让了让,将门打开了些,露出他身后一堆穿着甲的蒙古人。

 

门开了,外间红彤彤的火光漏进来。郑云龙看着一个戴甲胄的高个子男人从火炬群里头走出来。火光太盛,看不到人脸。只看到那人腰上别着一把长刀,看着颇有分量。那人的体格却不健壮,比周遭的蒙古兵卒都要小一圈。那男人站定在门前,犹豫了一下,仿佛在思考怎么说话。

过了一会儿,他张嘴居然是一口模糊的汉话:“在下[1]怯薛宿卫,前来迎驾公主。”

郑云龙觉得这人的汉话说的生硬,不伦不类,总归不是汉人。他有点好奇,便仔细打量那男人的脸。那男人带着一顶油亮的风帽,五官掩映在夜色里,只露出一双狭长明亮的眼睛,对着他闪闪发亮——对方也正睁着眼好奇地打量着他。

郑云龙被对方看的有点不好意思,咳嗽了一声,往后退了一步,对院内的人喊道:“东胜使节到——”

院内的人静默了一秒,仿佛所有人都窒息了。但很快,仆从都从内室鱼贯而出,所有人在后院内伏地,行礼,呼名。黑漆漆的夜里,这种阵仗反而有点荒诞。那蒙古人仿佛被吓着了似的,呆了一下。郑云龙忍不住想笑,他笑了一声又竭力忍住,伸出手去拉辕门,让那呆站在外面的人进来。

郑云龙对那有一双漂亮眼睛的蒙古使节示意,说:“您请。”

 

雪夜里,蒙古人抖了抖他盔甲上的雪沫,就掠过辕门走到院里去。他身后的蒙古卫士并没有动,依然举着火把站在院外,沉默地立在漫天风雪里,仿佛不怕冷似的。郑云龙在那人进门后也俯下了身子,行礼示意。那蒙古使节本走在离郑云龙一步远的地方,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,突然回过头看着郑云龙。郑云龙看到对方狭长迤逦的眼波流转到自己的身上。那是一双很美的眼睛,眼褶深深、眉骨高起——一看就不是中原人的生相。眼神却很清亮,没有郑云龙想象中胡蛮的杀伐气。

那人看了会儿郑云龙,仿佛在端详郑云龙的脸似的。

然后那蒙古使节用半生不熟的汉话,对郑云龙说:“你刚刚笑话我。”

郑云龙还伏着身子,维持着行礼的姿势。听到蒙古使节的话,觉得头皮都麻了。他脑子里闪过各色的坊间传言,在那一秒里,他甚至想到了自己可能被割了头吊在蒙古人的马背后拖曳十八里。郑云龙在心里大喊着各路神佛快来救我。

郑云龙弓着腰像只大虾似的。他愈发把头低下去,对那蒙古人说:“风雪大,您可能听岔了。”

那蒙古人看着郑云龙,风帽包着脸,郑云龙看不清他的表情。但对方仿佛笑了一下,那笑声四散在风雪里。那人没再跟他掰扯,回身往行辕里走,面见帝姬去了。

人走了。郑云龙长呼了一口气,靠在了行辕的墙上。外面还站着乌压压的一大片蒙古卫士,郑云龙皱着鼻子看着那些蒙古人来的方向,低声用俚语骂了一句:“呸,竖子!”

风雪更大了。

 

 

第二天晨起出门的时候倒是一个好气候,阳光跟金缎子似的从天上撒下来。草原上却积了好厚一层白雪,马车的车轮驶过积雪,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声音。郑云龙跟刘令飞坐在帝姬的马车外面,眯着眼睛看着这塞上的风景。郑云龙忍不住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脸,脸颊上粗拉拉的,一摸就疼,肯定是昨晚上给吹皴了。

刘令飞踹着手靠在车厢上,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的。他看着这白雪皑皑的草原,还嘲讽郑云龙:“昨天你还稀奇呢——今天呢,看雪看够了吗?”郑云龙皱着脸不搭话。草原的风吹得他头疼,他甚至连嘴都不想张开。

车里的帝姬却叫他们了。帝姬大概也是害怕,要叫他们两个人进去陪陪她。两人依命打开车厢的门,膝行进去。车厢里倒是比外头暖和,点着小炉子。帝姬坐在锦帘后头,从他们俩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双女孩的小手,捧着一个紫铜小手炉,腕上还戴着一串珊瑚八宝手钏。

侍女还在劝帝姬:“出去作甚么呢?这么冷的天气。叫令飞和大龙给您唱个诸宫调罢。”

帝姬只是不愿。刘令飞想说点什么,却被郑云龙拉住了。郑云龙裹着厚厚的袄子,脸上冻红了一块,对帝姬说:“您别急啦,我现在下车去叫蒙古人停下。咱们痛痛快快地在雪地里晒太阳,好不好哇?”

郑云龙这话一出口,车厢里就静了下来。那侍女呆了一刻,才说:“大龙别胡说,车驾哪是能说停就停的。”帝姬却开心了,她甚至从锦帘后面探出头来。她坐着车里,却还是敷了粉、点了胭脂。她高兴地探着头对郑云龙说:“真的吗,大龙你不怕蒙古人?”

郑云龙笑了,他对帝姬说:“帝姬不怕,我就不怕。”

帝姬骄傲地挺了挺胸膛,说:“我才不怕呢,爹爹教得我,将军百战死,壮士十年归!”

郑云龙听了后半句话,忍不住想笑。侍女早就唬得直拉帝姬的衣袖。郑云龙掸了掸衣服,打算推开车门去叫人。刘令飞还盘坐在车里,他皱着眉看着郑云龙,只说:“你别胡来。”

郑云龙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,说:“我胡来的时候你还没见过呢。”

 

郑云龙裹着厚厚的大氅出去。他本来打算跳下马车去叫人的,然而蒙古人的马跑的太快,扬起的风沙雪土让人看不清路。郑云龙觉得自己就算跳下去,没等追到前骑可能就被马给踏死了。那些蒙古卫士的骑术极好,严丝合缝地把帝姬的车驾包围在了最中间。郑云龙对着最近处的骑兵打了个唿哨。

他的唿哨声又尖又利,混杂在马蹄声里也清楚得很。蒙古骑兵果然听到了郑云龙的哨声,其中一骑近了些,往车驾这边跑来。郑云龙本来还为难要怎么张嘴,结果看到来人,他一下子就笑了。还是那顶油亮的大风帽,那双狭长明亮的眼睛——可是老熟人。他坐在车厢前使劲地挥了挥手,笑着说:“使节大人!”

那人骑在马上,低头看了眼郑云龙。他漂亮的眼睛眨了一下,问郑云龙:“怎么啦?”

郑云龙说:“劳烦停停车,帝姬累了,想休息会儿。”

蒙古人皱了皱眉毛,他用含混的汉话说:“雪大,危险,不休息。”

郑云龙抬着头,他的脸被蒙古的风沙吹得红扑扑的。他对蒙古人说:“跑了一上午啦,帝姬想看看雪。”蒙古人还是不说话,郑云龙又补了一句:“再不停车,帝姬就要把我从车里扔出来了。”

那蒙古人听到这话,怀疑地看了一眼郑云龙的脸。郑云龙貌似忠良地看着蒙古人,绽开一个很憨厚的笑容。那蒙古人思考了一会子,才说:“行,只能休息,半个时辰。”

郑云龙高兴地说了句“得令”,然后又热情洋溢地对蒙古人挥了挥手,扭身窜进车厢里去了。那蒙古人疑惑地看了一眼郑云龙,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,扭身往他的马队里跑去了。

 

 

阿云嘎骑着马回到队伍里。这天太阳明艳,他骑着马背后出了一层细密密的汗,有些痒。阿云嘎一边伸手蹭着自己的后背,一边发出停止前行的口令。怯薛的骑兵们都停了下来,蹄声骤然停止。

前锋特穆尔驾着马从前面跑回来,疑惑地问阿云嘎:“怎么停了?”

阿云嘎挠了挠自己被晒的红彤彤的脖子,说:“公主要停车休息。”

特穆尔抓住了马缰,他抱怨道:“本来中午就能到的,这帮中原人!”

阿云嘎没搭理他的牢骚,翻身下马。白雪厚得连草地都见不着了,靴子踩在地上,把雪压得嘎吱响。他抹了抹脖子上的汗,从马鞍边挂着的皮袋里掏出一把干馕,撕了几瓣。然后他把风帽的下沿扯下来,露出一张瘦削的脸。阿云嘎把刚撕完的干馕塞到嘴巴里,咀嚼着。

阿云嘎问一旁的特穆尔:“我长得好笑吗?”

特穆尔正在喝水,他闻言怀疑地看着阿云嘎,他说:“什么叫好笑?”

阿云嘎说:“那个公主旁边的汉人,就眼睛很大的那小子,看着我老是笑。”

特穆尔一哂,道:“人家把你当笑话看。南边儿来的,没见过蒙古人。”

阿云嘎听了这话又不作声了,他静静地靠在马上,打量着远处的那群中原人。帝姬的车驾已停,但帝姬并没有下马车,只开了一线车窗。阿云嘎目力极好,隐约能看到车里坐着个穿锦衣的女人,莫约就是帝姬了。

过了一会儿,马车里传来弹唱的声音。汉人的乐器声音清亮,像月亮似的,在雪地里清凌凌地四散开来。车厢开了一线门,阿云嘎能看到那个大眼睛的汉人抱着一个胡鼓,在那里唱歌。汉人的歌词诘屈聱牙,阿云嘎也不听太懂,只觉得每个字都忽上忽下的,像翩飞的鸦蝶,在这雪后的草原上四散奔逃。

一曲唱罢,抱胡鼓的汉人把鼓放下,周围响起了稀稀落落的叫好声。蒙古骑兵大抵都听不懂这歌,只有几个汉人马夫在鼓掌。阿云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,他便也伸出自己的手,作势拍了几下。

特穆尔在阿云嘎身后怀疑地瞅了他一眼,问他:“你还能听懂汉人唱歌?”

阿云嘎的脸红了,还没等他说话,对面却响起了女孩的笑声,大概是车里的公主在笑。笑声没停,那马车的车门却被拉开了。那长着大眼睛的汉人从车上跳下来,站在了雪地上,然后慢慢地朝阿云嘎这边走过来。那人显然不太会在雪地里走路,深深浅浅的,好不容易才走到了阿云嘎面前。

阿云嘎和他身后的蒙古士兵都好奇得很,他们打量着这个走过来的汉族男人,那男人并没有被他们的目光击退,反倒懒洋洋地站到了阿云嘎面前。

阿云嘎这时候才发现这男人很高,跟一般的蒙古男人差不多,个头也大。只是之前一直缩在大氅里,反倒看不清身量。

阿云嘎用汉话问他:“怎么了?”

那男人仿佛在忍笑似的,他站在阿云嘎面前说:“帝姬跟我打了一个赌——”

阿云嘎“啊”了一声,那男人又笑了,一张被吹的红彤彤的脸舒展开来。他说:“帝姬说,要我唱一首歌给你听,如果你能听得懂,她就把她的暖炉送给我。”

阿云嘎怀疑地看着这男人。男人说完了话,跟没骨头似的站在雪地里,一幅被冻傻了的样子。他虽然长得高大,但并不像蒙古人,脸上带着中原人的明净平顺。男人的眼睛很大,跟骆驼似的,落在阿云嘎的身上。阿云嘎被他看的身上痒痒,忍不住又挠了挠脖子。那中原男人见他这样,又笑了。

 

“你答不答应啊?”那男人问。

阿云嘎思考了一下,说:“好哇,那你唱给我听。”

特穆尔见他俩说话,在旁边响亮地咳嗽了一声。他问阿云嘎:“这汉人要干嘛?”

阿云嘎用蒙语跟特穆尔解释:“公主跟他打赌,要他唱歌给我听。”

特穆尔“嚯”了一声,也笑了。蒙古人爱唱歌,倒不觉得这种事情有什么特别的。那汉族男人满不在乎地把胡鼓往雪地上一扔,一屁股坐在了鼓上。阿云嘎见他这样,也蹲下身子,认认真真地听着这男人唱歌。

快到中午,阳光一点点热起来,冰雪在光芒的照耀下一点点消融,露出下面的绿芽来。那一片片的绿草甸子像斑点似的,在草原上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,白绿交织,观之可喜。那汉族男人便坐在这冰雪消融的草甸上,给阿云嘎唱起歌来。

他唱:“无边绿翠——凭羊牧——”他边唱边打着拍子,歌声不像刚才那样的影影绰绰,反倒清晰而明亮。大概是怕阿云嘎听不懂,每个字音都很清楚。他唱着:“黄毯悄然换绿坪——”周遭是灿然绿意的草场,蒙古马发出轻轻的呼吸声,低下头去吃草。天边的太阳越来越明亮了,阳光像金水河的水光一样,疯也似的从穹顶下倾斜下来。阿云嘎被那太阳照得有点恍惚,汉族男人还自顾自地在那里唱歌,他的歌喉像乘了风一样,从塞上的草原飞跃到青天上面去了。

那男人唱了最后一句:“一马哎——飞歌,醉碧宵。”然后他停了下来,笑着看阿云嘎。他唱歌唱出了汗,莹亮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。

“听懂了吗?”那男人喘着气问阿云嘎。

阿云嘎睁着眼睛看那男人。那男人的脸上是红扑扑的,睫毛上有一点点水珠,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。阿云嘎看的有点出神了,听了那汉族男人的话,点了点头,然后又摇了摇头。

那男人笑了,再问:“你是懂还是不懂啊?”

 

 

郑云龙坐在自己的胡鼓上,问那蒙古使节:“你是懂还是不懂啊?”

他好奇地看着这男人,那男人张了张嘴,脸上带着点羞涩的神气。但下一秒,蒙古人脸上的神色就变了。雪光照耀下,那狭长漂亮的眼里闪过杀伐气,郑云龙浑身一凛,没等他反应,对方就一合身就扑到了他身上。蒙古使节的力气大得很,他把郑云龙按在了地上,冷着一张脸往远处看。他戴着的风帽蹭着郑云龙的脸,痒痒的。郑云龙忍不住咳嗽了一下,就被对方捂住了嘴巴。

蒙古男人趴在他身上,说:“闭嘴。”然后,那个蒙古男人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,皱起眉头说:“起码有三百骑。”

郑云龙眯起眼睛,他被仰面按在地上,也能听到那模糊嘈杂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。他抓着那蒙古男人的手掌,好不容易挣脱了,然后很低声地问对方:“是谁?”

那蒙古人从地上站起来,又把郑云龙从地上拉起来,对郑云龙说:“你回车上。”然后又翻身上马,对他的同袍们用蒙语说着些什么。郑云龙艰难地从雪地里把自己的胡鼓拔起来,边往车驾那边走边问那个蒙古使节:“是谁追来了?”

那蒙古人骑在马上,闻言低头瞥了他一眼,言简意赅地说:“抢公主的人。”

 

 

赶来抢亲的不知道是什么部族的人,但总归比外面的东胜人凶恶。帝姬白了一张脸,坐在马车里,捧着暖手炉还在哆嗦,却还在嘴硬:“我不怕,那些蛮子若是抓了我,我就一刀先了结了我自己。”说完这话,帝姬捧在手里的紫铜小手炉也掉在了马车板上,“砰”得一声。

郑云龙叹了口气,他把自己的胡鼓丢在一边,帮帝姬把手炉捡起来,塞回她手里。

郑云龙伸手推了一下车窗,他看到外面的胡骑四合,烟尘滚滚。

郑云龙平静地对帝姬说:“您得下去骑马,坐马车的话,那群人很快就会赶上来的。”

帝姬咬着牙看着郑云龙。侍女想说话,郑云龙看了这群妇孺一眼,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容:“你们不想叫帝姬被番邦部族的人凌辱罢?”

这是十分大逆不道的话,但危机关头也管不得那么多了。郑云龙让帝姬换了侍卫的衣服,找了匹温顺些的青骢马叫她骑。远处的蒙古骑兵看到他们这里的乱象,那刚刚听他唱歌的蒙古使节就骑着马过来,问郑云龙:“你们在作什么?”

郑云龙说:“帝姬得骑马,坐车太慢。”

那蒙古使节并没有反对,只是皱着眉看了一眼身着狐裘的帝姬,然后对郑云龙说:“我们得打一场。”

郑云龙问他:“为什么?”

那蒙古人按了按他背后的弯弓,狭长漂亮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点淡漠的杀意。

他说:“因为没有人能触犯东胜人的荣耀。”

 

 

蒙古人的骑兵往草原上四散开去,坚硬的马掌辗过雪地,把白色的雪碾成土灰一样的团子。三路兵马呈扇形分散开,横贯在草原上。这天阿云嘎他们带了三百精骑,无论是打什么部族都是得心应手。特穆尔把东胜部族的旌旗挂起,白色的兽毛被风吹得猎猎作响。

阿云嘎带着前锋往远处奔袭而去,他的手按在腰上的长刀上,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后方的车驾。那个给他唱过歌的汉族男人正骑在一匹黄骠马上,冷风吹得他的皮袍鼓掌起来。无数骑兵呼啸着在他身边冲过,那男人怀里抱着他的胡鼓,脸上却平淡得没有一丝表情。

阿云嘎在那一刻觉得有点怪异,但是容不得他想太多,那些来抢亲的部族就已经呼啸着从远处冲锋过来。特穆尔把长刀拔出来,高声呼喝着,看到对方的旗帜,又大笑起来:“是西边的乃蛮人!”

东胜与乃蛮本就有龃龉,闻言骑兵们都骚动起来。这次出来的半数都是年轻力壮的男人,看到敌人便得意,一个个都握紧了腰带上别着的箭壶,眼里闪动着狂热的光芒。阿云嘎发了个呼哨,清脆的声音从雪原里响彻过去——他们直接就往那些抢亲的乃蛮人那里冲去了。

阿云嘎先带着一队人长驱直入,砍瓜切菜般地将前锋的乃蛮人击杀在马腹下。雪光四溅,血色四涌,乃蛮人的脖子被他们的长刀割开,大把大把的血液花似的溅落在雪地上。他们杀的起兴,那帮乃蛮人且战且退,却隐隐形成了合围驱逐之势。阿云嘎骑在马上射了几箭,仰头一看才觉得不对,对着特穆尔大喊:“退!特穆尔,快退!”

特穆尔扭过头,他还冲在敌阵里,闻言对着阿云嘎大吼:“干嘛要退!”

阿云嘎吼道:“到阿特尔山了,狼来了,快跑!”

特穆尔一抬头,阿特尔山雪亮的顶峰正在阳光下发光。特穆尔吓了一跳,连忙调转马头往后奔逃。他一边跑嘴里还止不住的大骂,提着弓射杀了好些个乃蛮人,吼道:“这帮混蛋!将人往狼肚子里塞。”

 

那帮被打的七零八落的乃蛮人很快就逃散了,然而此时他们已经到了阿特尔山下。幸而此时只是黄昏时分,纵马奔驰几刻,总能在太阳落山前跑出这一片草原。阿云嘎放松了一些,将弯弓插回背后,扭头往他们后头看。原本送亲的车马早就散乱了,只剩下零散的几辆马车。人却没少几个,只有那个留着胡子的汉人乐师从马上掉了下来,此时正趴在地上哀哀叫着。

阿云嘎被那人叫得好笑,忍不住走过去看。那个大眼睛的汉人正袖着手站在旁边,看着自己的同伴惨叫,一幅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样子。见阿云嘎走过来,他抿着嘴苦笑了一下,对阿云嘎说:“他把胳膊给摔了。”

阿云嘎蹲着身子去扶那汉人乐师,那汉人惨叫不止,阿云嘎伸着手摸了一把他的伤处,对他说:“没摔断,拉着筋了,擦点药油就行。”

那留胡子的乐师说:“我可是拉琴的,胳膊坏了怎么拉琴。”

阿云嘎的脸上还溅着血迹。他伸出手去抹了一把自己的脸,往衣服上蹭了蹭,然后满不在乎地对那人说:“那你用脚拉啊。”

那汉人被他说得噎住了,只好闭嘴。大眼睛的汉族男人站在一旁听他们说话,忍不住笑起来。阿云嘎听到笑声,扭头去看那汉族男人。那男人对阿云嘎笑,露出一口雪白坚固的牙齿,明亮的眼睛闪闪发光。他带着点娇憨的样子,对阿云嘎说:“你是个勇士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又问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。

阿云嘎愣了一下,他看着这高大的汉族男人,过了一会儿才说:“我叫阿云嘎。”

 

……

 

黄昏时分的草原,雪已经化了一半了,露出底下绿油油的草甸子。暮色苍茫,暖霭的残阳像金沙一样滑落在马背上。马跑得太快,郑云龙被马颠得屁股疼。正当他头晕目眩之际,前面响起了呼哨,蒙古骑兵都停了下来。

郑云龙大呼万幸,连滚带爬地从马上跳下来。蒙古人开始从行囊里拿干粮吃。郑云龙说不了蒙古话,找了半天才找到阿云嘎。那人正坐在一个刚烧着的篝火堆前,看到郑云龙过来就笑,然后对他说:“坐下一起吗?”

郑云龙盘腿坐在阿云嘎身边,阿云嘎把一块风干羊肉放在火里烤软了,撕了一片给郑云龙。郑云龙拿着,一边吃一边问阿云嘎:“今天到不了王帐吗?”

阿云嘎吞了一口热茶,艰难地说:“到不了。”他眨巴了一下眼,对郑云龙说,“跟乃蛮人打,跑太远。明天早上才能到。”

郑云龙闻言就问:“晚上不会有危险吗?”

话一出口郑云龙就有点后悔——这种话听着不是一个普通的乐师能说出来的。他心下惴惴不安,只是看着阿云嘎的脸色。阿云嘎反倒没什么变化,还自顾自地在那里吃饭喝水。他把风帽摘下来,露出了完完整整的一张脸。摘下帽子后郑云龙才发觉,这年轻的蒙古武士长得很漂亮,深眼高鼻,薄薄的嘴唇微微下抿。他跟别的蒙古人长得不太像,分明的轮廓被金黄的日光照着,反倒有些像[2]色目人。

阿云嘎说:“没办法,晚上走路,更危险。”

他抬着头友善地看着郑云龙,目光温和,看不出几个时辰前刚杀过人的样子。郑云龙被他看得有点晃神,甩了甩头。阿云嘎又磕磕绊绊地用汉话说:“你今天,唱的歌,很好听——是讲什么的?”

郑云龙说:“讲草原的歌。”

阿云嘎睁大了眼睛:“汉人也喜欢草原吗?”

郑云龙笑了,他拿着水囊,边喝水边说:“喜欢啊。”他靠在马鞍上,懒洋洋地看着冰雪未消的草原。金黄的日光倾泻,他骑了一天的马,有点犯困。阿云嘎坐在他旁边,把馕丢进热水里煮,散发出面饼蒸腾的清香气息。

 

金黄的暮色从天上奔腾过去,紫灰色的霞光从敕勒川的尽头燃烧过来,化作一幅迷蒙的图景。郑云龙在阿云嘎身边靠的舒服,懒得回车上去了,叼着一根草就假寐起来。阿云嘎正坐在他身边,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歌。

异族人的歌声被风带的很远,郑云龙枕着马鞍,觉得心里很平静,仿佛回到了汴京似的。他睡了一会儿,然后慢慢地把眼睛睁开来。天已经差不多黑了,四下只有几点莹莹的篝火,还有远处若有若无的风啸声。郑云龙从草地上爬起来,把马鞍丢开,抱起了他的胡鼓。

他冷静地扭过头,看着阿云嘎。

阿云嘎看到郑云龙醒了,对他露出一个笑,说:“小伙子,你睡醒啦?”

郑云龙摇了摇头,他把自己的胡鼓抱在怀里,然后站了起来。

郑云龙说:“狼来了。”

 

 

阿云嘎看了一眼郑云龙,突然又笑了。他发出“嗬嗬”的笑声,又用拳头捶了一下这中原乐师的胸膛,说:“这玩笑开得不错。”

郑云龙把胡鼓抱在怀里,从草地上站起来,对他说:“你自己听。”

几乎就是下一秒,阿云嘎听到低低的狼叫声从远处的草甸子穿过来。冬天的草原最怕成群的饿狼,狼群都被饿疯了,只剩下最凶残、身体最好的狼才能活在这越冬的草场上。阿云嘎的脸白了,他下一秒就用蒙语大喊起来。那些蒙古骑兵都握紧了刀,篝火也被熄灭了,每个人都严阵以待。

阿云嘎趴在草地上,狼群已经很近了,现在跑也跑不脱——都怪那群天杀的乃蛮人。但蒙古人并不害怕狼群,甚至有年轻的侍卫玩笑着,说要射了狼回去剥皮作毯子。

阿云嘎叫那多嘴的士兵闭嘴,又扭过头来看郑云龙。郑云龙趴在草丛里,目光很警醒,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的胡鼓。阿云嘎看他这幅样子,忍不住问他:“你为什么能听到?”

郑云龙“啊”了一声,才回答:“我是个乐师啊。”

阿云嘎没理解,郑云龙又说:“我是个乐师,我耳朵灵。”他作势指了指自己的耳朵,说,“我能听到狼叫声。”

阿云嘎这时候才恍然大悟。他虽然会说点中原话,对中原的了解却仅仅停留在边陲小城上,并不了解那五光十色的内陆风貌。他好奇地看着郑云龙,看着他抱着鼓坐在群狼环绕的草原上。

郑云龙并没有提要回到马车上,阿云嘎也就没张嘴。狼群的叫声越来越近了,阿云嘎攥紧了自己手里的长刀,那还是可汗去年赐给他的,从西域人那里抢来的钢刀,他已经用这把刀杀过不少敌人了。阿云嘎眯着眼看着旁边的郑云龙。他说不清楚那种感觉,就像打猎遇到兽夹似的,郑云龙跟车队里别的中原人都不太一样——郑云龙慵懒、冷淡、甚至有点放诞不羁的样子。阿云嘎见过许多中原人、辽人、金人,但那些人脸上都没有这种满不在乎的神气。

这是个怪人,阿云嘎在心里想着。

 

狼叫声越来越近了,郑云龙却把怀里的胡鼓拿了出来。阿云嘎下意识要拦他,却被郑云龙挡住了。中原乐师抱着胡鼓,盘腿坐着,开始低头敲打起怀里的胡鼓。

 

咚——

咚哒——

咚——哒哒——

哒——

咚咚——

 

阿云嘎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鼓声,比战鼓清脆,比乐鼓悠长。那胡鼓的声音带着点巫蛊似的力量,在这晚上的草原回响着。郑云龙正低眉敛目地坐在草场上敲鼓,他半低着头,手上的动作不停,明净苍白的脸上有种平淡的神情。

狼叫的声音越来越响,跟鼓声混在一起,愈发显得诡谲。郑云龙一边猛烈地敲着鼓,突然往后一仰。阿云嘎只闻到一股野兽的腥风从他面前拂过,他下意识地抽出弯刀捅出去,温热的血液溅了他一手。阿云嘎醒过神来,发现那是一只瘦削的母狼。

狼群狡猾,不会贸然出击。阿云嘎疑惑地抬头看着郑云龙,郑云龙并没有受到狼群的影响,反而更加猛烈地敲起鼓来。随着郑云龙的鼓声,那些狼群愈发疯狂起来。他们嘶吼着,狰狞地朝着群人冲来,全然失去了章法。

阿云嘎突然反应过来,那群狼不是冲着他们来的,是冲着郑云龙来的。

 

郑云龙还在埋头猛力敲鼓,他的鼓声能迷惑狼群。阿云嘎咬了咬牙,他趴在郑云龙身边,屏着呼吸等待着——一只、两只。呼啸而来的狼群带着血腥的野兽气息,灰蓝色的毛皮差点就要抓到郑云龙的头皮,却每次都能被阿云嘎用弯刀杀死。

狼群虽疯狂,却也被蒙古卫士杀了大半。狼尸越积越高,已经有士兵欢呼起来——这是一场丰收。郑云龙的鼓声蛊惑了狼群,他还没有停下,脸色却渐渐放松下来,他微笑着看着阿云嘎,张开嘴打算说话。

然而下一秒,响起一声凄厉的狼嚎——一只巨大的公狼从层层叠叠的草甸子里一跃而起,往郑云龙的身上扑来。阿云嘎的喉咙发紧,下意识地伸手掷了一柄弯刀过去。然而那公狼被弯刀扎了,却还不停,径自往郑云龙身上扑去。

阿云嘎想冲过去已经来不及了,郑云龙被那狼扑在了身上,公狼响起了一声嘶吼。说时迟那时快,阿云嘎下意识地从背后抽出自己的弓箭,抬手拉弓放箭。白羽箭破风而去,那狼还趴在郑云龙身上,却被射中了头颈,发出了一声狼嚎,又颓然倒了下去。

人群中早已响起惊叫。阿云嘎急着冲过去,把狼尸从郑云龙身上搬开。郑云龙躺在草甸上,脸上惨白,喉咙和胳膊上都是狼抓出的口子。但他还能喘气,汨汨的血液从他的伤口里流出来,染红了他身下的草地。

 

阿云嘎蹲坐在他旁边,急着伸手去给他按住伤口。那中原乐师长长的叹了口气,他怀里抱着的胡鼓滚落下来,“砰”得一声掉在了草地上。被狼咬了,乐师好像觉得疼,忍不住流下了一点眼泪。阿云嘎从没见过男人哭,一下子便有点手足无措。

那中原人脖子上流着血,睁着一双骆驼样的大眼睛看着阿云嘎,他断断续续地对阿云嘎说:“我不想死——”

阿云嘎摇了摇头,他说:“你不会死的。”

那中原乐师又艰难的呼吸了一下,他喘着气,拽着阿云嘎的手说:“如果,如果我死了。”他的眼角又滑下一行泪,“如果我死了,要记得,我的名字叫做郑云龙。”

说完这话,那个叫郑云龙的男人头一歪,便昏死过去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
[1]怯薛(蒙文:Хишигтэн),又称怯薛军。指代蒙古帝国和元朝的禁卫军。

[2]色目人,是除了蒙古人、汉人、南人以外的所有人的总称,词源出自“诸色目人(各种类的人)”。

 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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